在这个世界上，留给我最深刻的记忆之一，就是老时的公共汽车，它大鼻子、短身子，车后背着一个烧炭的锅炉，行起路来如火车吐吐地冒烟。近看，烟跟着车跑；远看，车像长出了一条尾巴。

渡口摇船的艄公，管公共汽车叫大尾巴驴。严格地说，我们这里原本是一个沿海的小镇，只有一条细瘦的土路，一个红砖的交通岗楼，两辆土灰的大尾巴驴，从三块板到火车站，对头开，叫101 路。

同院的大姐带我坐着小舢板，摇过河，坐过一次大尾巴驴，十几公里，8分钱，到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。

记得，大尾巴驴启动时，开车的师傅提着黑色的皮老虎，弓腰撅在车后面，双手攥着木把使劲儿向中间挤压，扑哧扑哧地在小锅炉口吹风，炭火遇风火苗就旺蓝了，大尾巴驴轰隆隆地鼓动起来，抬腿迈脚地开始行走，走两步吭的停一下，走三步吭的停两下，晃得车上人如立在风口浪尖的舢板上。大尾巴驴吭哧吭哧，渐渐地跑起来，整个小镇惊讶得瞪大眼睛，呼啦啦也跟着跑起来，土坯、瓦片、房屋、树木、买卖店铺，驴车、马车，步撵的人，两边的沟，还有铺天盖地的尘土，断断续续跟着跑，跑啊跑啊，跑向遥远的地方。

很久以后，小镇果然就跑向了遥远的地方。

小镇跑得一节一节长高，一天天长宽，日久天长，就变得肆无忌惮，不再跟着大尾巴驴跑，气势汹汹地跑到了大尾巴驴的前面，大尾巴驴就追着小镇跑，跑啊跑，大尾巴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，就跑荒了。

小镇跑成了威风凛凛的城市。

忽然有一天，我发现城市的路上，跑着无数蝗虫一样的公共汽车，方方头，亮黄色，隔一会儿一辆，隔一会儿一辆，有时像潮水样一起涌上来，排成长队，隐隐地震颤，震颤了一会儿，哧的一弯，就靠近站头，嘟的一声，带着笑意，一辆跟着一辆，迫不及待地开走了。

它们可真忙啊，忙得像水一样在城市的角落里四处流淌，忙得有规律地在维持整个城市的运转，忙得似乎任何时候都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，只要一出门就可能看到它，像是暖暖的来迎接出行的人。夜晚，公共汽车像一个活动的房子，车头上标着的几路几路车，数字亮着鲜艳的红，标明站头到站尾的汉语拼音在黑夜里滚动着黄，“空调”两个字绿得像雨后虚拟的绿叶。车窗，一格一格，像是水晶窗子，里面的人，看手机、听音乐，或看着窗外愣神儿，让人体味到这繁杂世界的阔达、安逸和从容。走大街弯小巷，车外边，一家一家大大小小的饭店也都还亮着，还有别的什么商店，还有橱窗里的光闪闪的模特儿。汽车的大灯，把路边的树木呼呼地点燃，又呼呼地吹灭，整个城市就这样亮起来、暗下去、行起来、动起来。万和城娱乐平台

我感觉到了生活的旋律，感觉到了这座城市的节奏和速度，听到了岁月的足音。它颠覆了我的记忆，我感到惊奇和困惑，男人、女人，老人、孩子，像货物一样，装进车里，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，早上运过去，晚上是不是还要运回来？即便是走得遥远了，即便是坐上飞机、高铁，即便是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，即便是找不到家了，早早晚晚是不是还要被它七扭八扭、趾高气扬地拉回来？

我常常站在某一个站头，或者是另一个站头，送走或迎接着每一位上车或下车的人，每一个人都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，我的父母、我的兄长、我的朋友、我的亲人，我一边忙着告别，一边又幸福地忙着迎接。我竟隐隐有些感慨，其实走的和来的即便很遥远，我知道，他们在一天天地靠拢、一点点地接近。

我至今不知道，这黄色的在路上流动的色彩，是在哪一个日子里聚集，出现在了我的期待中，重新成为我痴迷的事物。我甚至能想象到，从一条线路到另一条线路，从一个站头到另一个站头，那里的街道是什么样子，那里的路是什么样子，那里的人是什么样子，我甚至想到了一条老街、一片古旧的老房子、长满黄蓿的旷野、零零散散的树木，包括一条河，还有一片海水。正午的玻璃、水泥和石头，金色的阳光和如火的热情。

如果没有什么新奇打动你，人必定是老了。我已七旬，我没老，有一段时间，我有事没事总爱坐公共汽车，从这条线倒到那条线，从这个站头倒到那个站头，一声“你好”，一个习惯的微笑和点头，不花一分钱，政府买单，想乘多久乘多久，想逛多久逛多久。我不去买东西，不去会朋友，不去串亲戚，漫无目的地逍遥。汽车把我丢到这里、丢到那里，我就从这里、那里拾起一串串灵感。我提着一串串灵感，像是提着大包小包回家。

我的大包小包里装满不同的颜色，黎明的红，晌午的黄，暮时的蓝。装满声音，风的躁动、雨的潇洒、都市的喧哗、乡村的嘈杂。我的大包小包里，还装满故事，人的故事、车的故事；昨天的故事，今天的故事。

我好像变得无所不能，如果有一天，我被丢到陌生的地方，我不怕，我的身体里，装着这个城市蛛网一样纵横交错的一百多条线路，密密麻麻几千部公共汽车，我怕吗？我会七转八转地跑回来，跑回家，我会把那以往的、现在的，所有的陌生都记录下来。

我是诗人。